如今陈慧明已用电脑写作
胶皮轱辘大车驮着我们往北走出几十里,到了白脑包公社最穷的“明星七队”,一家人落了户。
我属虎,生在农历二月二,“龙抬头”的日子。我妈说龙虎相斗必有一伤,我命里注定要自己克自己。她的话马上被印证,当天晚上我的鼻子就被老鼠咬破了,我妈直叹气,唉,没见过耗子咬人鼻子的,这孩子指定是“妨主”,克亲人。
我妈的嘴真毒,全让她说中了。我两岁就没了亲爸,42岁没了婚姻,52岁没了三儿,人生的三大不幸全让我摊上了。
我的亲爸解放前在国民党中统做过事,1951年被判无期徒刑,那年我虚岁两岁。我妈又往前走了一步,给我找了一个继父,姓陈,在天津搪瓷厂当工人。
上世纪60年代初,全国闹饥荒,响应国家号召,继父领着我们去了内蒙古临河县(巴彦淖尔)支边。
我12岁,两个弟弟一个6岁,一个9岁,正是会吃不会干的年龄。我妈烫着发,穿着皮鞋,打着阳伞,细皮嫩肉,一看就是个吃闲饭的人。我们去了好几个生产队,人家瞅眉剜眼地看我们,谁也不愿要。
那辆胶皮轱辘大车驮着我们一直往北走出几十里,到了白脑包公社的“明星七队”。那个生产队是全公社最穷的,年年倒分红。队长说,反正本来就穷,多张嘴少张嘴都一样,让我们落了户。
我妈是个享过福的人,没干过农活,下地锄麦不止一次把麦苗锄了把草留着,队长不待见,不准她再下地“搞破坏”了。继父一个人的工分养我们全家。
次年春天,家里断顿了,去队里借粮,生产队的粮仓比我家的米缸还干净。我妈把她娘家陪嫁的一枚戒指和一个深绿色的翡翠手镯,还有我脖子上的那块白玉锁变卖了,度过了春荒。
又是一年春荒到,家里没有东西可卖了,全家5个人对着一口空铁锅。我妈面口袋一提,领着我的两个弟弟出去要饭。
河套人真是厚道,妈和弟弟到了谁家,但凡能揭开锅的都能给个一碗半碗的。要过的人家当然就不能再登门了,再去就会讨人嫌,所以妈和弟弟只能越走越远,有时来回要走四五十里路。两个弟弟天天跟着我妈要饭,就算吃胖了也跑瘦了。
继父有门理发的手艺,收工回来以后,举着推子挨门挨户地问:你们家有谁要剃头吗?推个头,也能得一碗半碗白面。
妈和弟弟连续要了两年饭。可能是挨饿挨的,直到现在,看见一粒米掉地上,我心里就发慌。
艺术学校招生,我认定自己能被录取,就想退婚,我妈说咱吃了人家那么些粮,退婚咋对得起人?
我读到初二,再也念不起书了,我妈只得听媒人的话,给我找婆家,其实就是找个吃饭的地儿。
婆家离我们家50里开外。媒人领着我去相亲,进了院门,一个年轻人很礼貌地站起来跟我们打招呼,倒茶水,我知道那就是我的男人了。见他穿着一件手工缝制的白市布中式对襟褂袄,我马上想到了《卖炭翁》中的两句:翩翩两骑来是谁?黄衣使者白衫儿……
媒人问我愿不愿意嫁,我愣着不说话。媒人趴在我的耳旁悄着声说:你家可是吃了他们不少粮食呢,要是不答应,你妈还得去要饭。我一听,赶紧点头说愿意。
有了婆家,妈和弟弟不用要饭了,我的四季衣服有着落了,学费也有人交了。可我心里老大的不愿意,觉得自己活在别人手里了。
初三的下学期,内蒙古艺术学校招生,我报了名,考音、美、作文和算术,这些都是我的强项。我认定自己能被录取,就想着退婚,我妈说咱吃了人家那么些粮,要是退婚咋对得起人?
命中八尺,难求一丈。艺术学校我考是考上了,可还没等下录取通知书,“文革”就来了。“文革”一来,学也上不成了,我只能回村劳动。
1969年农历正月二十六,婆家来了一辆骡子车娶我过门,我穿得像个大红气球,被人扶着上了车。我心里还想着艺术学校,委屈得不行,一路哭到婆家。那年我19岁。
婆家的成分是地主,公公因为忍受不了挨斗的皮肉和精神之苦,一根绳把自己挂到村外的一棵树上了。唉,自己的出身黑,又找了个比自己更黑的婆家,真叫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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